今天跟大家分享一个医患故事,内容摘选程蕾蕾医生的《说句心里话》一书。(文末有赠书福利)
掀开覆盖的白色大单,她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从15楼跳下来,绝无生还之理。场面没有预想中那么血腥,只有一股黑色的血液,在脑袋下蜿蜒,流动没多远,凝固了。鞋掉在花坛里,她没穿袜子,足跟骨和距骨生生裂开。真的很冷,呵气成冰。我协助心电图室值班医生把她翻过身来,露出胸口。保安师傅围起屏障。人死了也有尊严,不能这么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些年来,由于职业的缘故,我目睹过很多死亡案例,有感动,也有感慨。时间久了,渐渐变得没那么敏感。生老病死,春华秋实,是大自然的规律。
但是,今天不一样。
她一早醒来,洗漱完毕,跟同病房的病友如常寒暄。然后,走出房间,穿过走廊。值班护士从身边经过,提醒她只穿单衣太冷了。她轻轻谢过,看着护士一路小跑进入病房。然后,她继续往前走,推开消防门,攀上15楼的侧阳台,一跃而下。
她叫李梦洁,是我曾经的病人我转进医生办公室。两位警察正在一边问话,一边做笔录(非正常死亡需要警察介入备案)。四十多岁的那位与其说沉稳,不如说见怪不怪。倒是二十多岁的那位小警察一脸严肃认真。他把目光转向穿白大褂的我和同事小洪。
“李梦洁是前天入院的,40岁,是一位初中物理老师。两年前在洗澡的时候,无意中摸到左侧乳房有肿块。经过检查,确诊是淋巴瘤。”
“她得了肿瘤?恶性还是良性?”小警察抬起头来确认。
“算恶性。”我简单地给两位警官介绍了一下淋巴瘤。
淋巴系统是人体的免疫屏障。当病毒侵入人体、发生感染时,淋巴结会肿大疼痛。比如喉咙发炎时,在下巴颏的下面可以摸到肿块,那就是肿大的淋巴结。炎症消失后,淋巴肿块也会自然缩小。
而淋巴瘤,是起源于淋巴结和淋巴组织的肿瘤。表现为淋巴结肿大和局部无痛肿块,还会伴有发热、出汗、不明原因的消瘦。因为淋巴瘤是全身淋巴组织的一部分发生了病变,所以,单纯切除不能解决问题。主要采用化疗的方式。
化疗药物引起的心肌受损大多不可逆转“生了肿瘤,绝望跳楼。”小警察皱起眉头,“不对啊,这不是心内科病房吗?得了淋巴瘤干吗看心脏?”
这个问题问得挺到位。
“她在半年前出现胸闷、气短的症状,休息充足也没得到改善,就去肿瘤科复查,发现心脏出现了问题。”我解释道。
“是化疗损伤了心功能。”小洪进一步补充。
“因为治疗肿瘤,把心脏搞坏了?”小警察一脸难以置信。
“对的。”我跟小洪同时点头。
化疗是一种全身治疗的手段,无论是口服、静脉给药还是体腔给药,化疗药物都会随着血液循环遍布全身。对于淋巴瘤,化疗是首选治疗方法。
化疗药物的治疗原理无外乎是毒杀肿瘤细胞,但其对肿瘤细胞的特异性识别并不是很精准,因此,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在控制肿瘤的同时,也会损伤自身组织,病人会或多或少出现一些毒副作用,最常见的有脱发、恶心、呕吐、腹泻、便秘、白细胞和血小板减少,以及肝肾功能损害等。
除了这些较为常见的不良反应,特定的化疗药物会对特定的器官产生毒性作用,譬如治疗淋巴瘤的蒽环类化疗药物,其心脏毒性就很明显。采用蒽环类药物化疗后,超过一半的病人会出现心肌受损。采用该药治疗后长期存活的病人,其患心力衰竭的风险比正常人增加15倍,患冠状动脉疾病的风险增加10倍,因心血管相关疾病死亡的概率增加8倍。
因此,一些淋巴瘤病人尽管化疗效果很好,时间长了却会因为化疗药物的心血医院。
“唉,你们这些医生,怎么能把人搞成心力衰竭才治疗呢?应该提前给她想办法呀。”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老警察忍不住发言。
“我们怎么没有想呢?”小洪反驳他,“问题是,这种药物引起的心功能损伤是一点一点发展的,等病人自己感觉到不舒服,或用常规检查方法比如心电图和心脏超声发现问题的时候,往往已经来不及了。”
我补充道:“是的,而且很多病人和家属,甚至很多肿瘤科医生,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也不够,以为只要控制住肿瘤就行。实际上,现在治疗肿瘤的各种手段,像化疗、放疗、免疫抑制剂治疗等,都或多或少对心血管系统有副作用。”
蒽环类化疗药物会引起心肌细胞死亡,跟心肌梗死引起的一小片或者一大片心肌细胞死亡不一样。药物毒性导致的是弥漫的心肌细胞局灶性凋亡,一开始心脏整体功能下降不明显,但这种毒害会持续发展,日积月累,最终导致心力衰竭。
这种药物引起的心肌毒性十分隐匿,等病人感觉到心脏不舒服再去就诊时,往往为时已晚,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所以,肿瘤化疗病人在接受药物治疗的同时,也要密切监测心功能,不能忽视肿瘤之外的血液生化指标的检测。
“那,她的心脏能治好吗?”小警察一边写一边问。
“不知道。”我跟小洪同时摇摇头。
我解释道:“心功能下降能不能治好,得看病因。蒽环类化疗药物引起的心肌细胞损伤不可逆转,目前还没有很好的对症治疗方法,所以,尽管李梦洁是轻度心力衰竭,我们也没有十分把握治好她。有一些人即便用了药物,病情还是会加重。”
“估计她觉得得了肿瘤,心脏问题也没什么好的治疗办法,一时想不开,就跳楼了。”老警察总结完毕,开始收拾本子,“女人就是太容易钻牛角尖。”
小警察跟着站了起来:“麻烦大家了,我们这边结束了。不过,病人生了肿瘤,最后却死在心脏问题上,医院都没办法,说不过去!”
医生看病三法宝:语言、药物、手术刀李梦洁来看病的时候,有几次是由一位男士陪同。我对这位男士印象很好,他跟李梦洁年龄相仿,斯斯文文的,我讲话时,他听得很用心。在排除其他病因,确定李梦洁是肿瘤化疗药物的不良反应引起的心脏问题时,那位男士还专门把我提到的几个医学名词记了下来。复诊的时候,他明显做了功课,提出来的问题很在点子上。李梦洁喊他“阿亮”。
蒽环类化疗药物的心脏毒性在李梦洁身上表现得十分典型。她化疗一年多后,上班或者做家务疲劳了,就会反复胸闷、气喘,没有力气,同时伴有失眠。化疗药物的心脏毒性绝大部分发生在第一年,心功能逐渐损伤。她来找我看病的时候,已经是轻度心力衰竭了。
心力衰竭简称“心衰”,就是心脏这个中心泵的功能衰退,不能担当推动全身血液循环的重任了。中心泵怠工,全身血流积聚,各个脏器都得不到有效的血液供应,轻者运动时出现呼吸困难、乏力并伴有下肢水肿等,重者哪怕静坐不动,也会喘息、全身淤血。
心力衰竭根据程度分为四级,从I级到IV级,渐进加重:
Ⅰ级:病人尽管有心血管病变,但日常活动无大碍,一般的体力活动没有不适感;
Ⅱ级:病人在休息时没什么不舒服,但体力活动多了,如走路久了、爬楼、拎重物,就会出现疲劳、心悸、气喘或心绞痛的症状;
Ⅲ级:病人安静休息的时候还可以,但稍微动一动,就会出现过度疲劳、心悸、气喘或心绞痛症状;
Ⅳ级:病人不能从事任何体力活动,休息状态下也会出现各种难受的症状,体力活动后进一步加重。
临床上,很多心脏病人要求医生开检查单测定心力衰竭的程度。其实,心衰的轻重缓急是结合病人的运动耐受情况评估出来的,不是用检查直接测出来的。
李梦洁的心衰不严重,心功能差不多II级。按照常规也就是调整药物、生活规律、加强营养、适当运动,总而言之,暂时没有危险。李梦洁定期来随访,其间药物稍有调整,病情相对平稳,就是有时候看上去比较憔悴。她失眠,我建议她去神经内科看看。
上个星期,她找我看病时说想住院。我说,病情没到需要住院治疗的地步,别住院了。当我门诊结束的时候,他们还候在诊室门口。阿亮很客气地跟我说:“程医生,我们反复考虑后还是想住院,能不能麻烦您安排?”
以李梦洁的病情,如果真要求住院也符合条件,我就给她开了住院单。谁知道,住院第三天,她跳楼了!所以,刚才我站在她坠楼的花坛旁边,心里别提多懊恼了。
人死不能复生,留给亲人的是无尽的哀痛和思念。刚才小洪去跟家属谈话,其实我是特意跟过去的,想对阿亮说点开导的话。当医生的20年来,面对病人和家属,我的话越来越多,几乎快变成个“饭泡粥”(沪语,话痨的意思)。
早在年前,希腊“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曾经说过,医生看病三法宝,语言、药物、手术刀。
年轻的时候,觉得每天要回答无数遍同样的问题,口干舌燥,心烦意乱。随着年资增高,越来越有体会,虽然医生也是凡夫俗子,开门也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但穿上白大褂后身份就不一样了,病人信任你、依赖你,医生的话语能给病人极大的安慰,其所带来的治疗效果有时候甚至超越药物和手术刀。
许多疾病,以现在的医学水平还没有办法了解,更不用说控制了。面对复杂的疾病,我们现在的认知不过是管中窥豹。这时候,医生要从心理上去抚慰病人。在病人感觉走投无路的时候,被折磨的不仅仅是身体,自卑、烦躁、不安,各种情绪相互胶着,他们最渴望听医生说一句,“会改善的,别灰心”。对于家属也是一样。
医生的语言是有力量的,是能传递能量的。
忙忙碌碌一上午,不知不觉快12点了,我、印江和俞明华(两位同事)这个寒假要一起带孩子去东南亚七日游。上个星期就讲好了,今天中午一起去旅行社。
到了大门口,我看见印江正站在那里跟俞明华通话。俞明华同学太不靠谱,上午的门诊还没结束,我跟印江对视一眼,没辙。等我俩办完旅游手续,俞明华还没露面,我只好过去找她一趟。
走到门诊二楼,俞明华的诊室房门还紧紧地关着。诊室门口的小屏幕上,显示她在看最后一位病人,叫柳亮。
终于,病人走出来,仔细地把诊室门关上。一转身,正好跟我打了个照面,这不是陪李梦洁看病的“阿亮”吗?!一时间,千头万绪在脑海里冒出,太多的问题在我脑子里打转。阿亮看到我也愣住了。僵持了几秒钟,他忽然给我深深鞠了一躬:“程医生,辛苦您了!真是对不住,给您添麻烦了!”说完匆匆离去。
我推开门,一屁股坐在俞明华对面。心里又是好奇又是焦虑,但我明白她不会轻易讲病人的情况。憋了半天,实在忍耐不住了:“刚才那个病人找你是不是因为李梦洁?这回你必须告诉我,李梦洁也是我的病人!”
所有顽固性失眠都和精神心理相关俞明华瞄了我一眼:“李梦洁找你看病的时候,你没发现她失眠?”
“她说了,我让她去看神经内科,咋啦?”我不解。
“她去看了神经内科,但神经内科把她转诊给我了。”俞明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再次重复了她的经典名言,“所有的顽固性失眠,或多或少都有精神心理因素作祟。”
“神经内科把李梦洁转诊给你了?你怀疑她是……”我试探地看着俞明华。
“不是怀疑。”俞明华的语气非常可惜,非常遗憾,非常沉痛,“李梦洁是抑郁症。”
“抑郁症?”我的脑子一下子没转过来弯,“她看上去还行啊,笑眯眯的。”
“她是微笑型抑郁症。”俞明华叹息道,“她最后一次找我看病的时候,病情极度恶化,消极观念很严重。我非常担心,跟她说必须直系亲属24小时陪同,建议她直接转诊去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住院治疗。”
“她不肯?”我说道。
俞明华叹了一口气:“她说她先生在国外……文化程度还真和依从性无关,告知病情的时候明明还签了字……”
生病对任何人都是一种打击,但躯体病变随着时间的推移能被病人自己和家属逐渐接受,比如得了高血压、冠心病,能坦然告知同事和朋友,交流之后得到同情、照顾和呵护;而对于心理疾患及精神疾病,病人及其家庭大多十分抗拒,不愿意主动谈及,甚至极度忌讳别人知晓。
在抑郁症中,有一种特殊的类型叫作“微笑型抑郁症”。这类病人无法正当地处理外界压力,不愿意倾诉,不愿意放弃“尊严”,说简单点,就是放不下面子。尽管内心深处感到极度痛苦、压抑、忧愁和悲哀,表面却若无其事,面带“微笑”,这种微笑并不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真正快乐,而是为了应付工作、应付家人、碍于面子而违心地强作欢颜。这类病人人前云淡风轻,人后哀痛哭泣,病症难以被外人发现,也抗拒就医,孤独和寂寞格外深刻,对健康的损害极大。他们的一个典型症状就是顽固性睡眠障碍,表现为失眠、难以入睡、早醒、睡眠规律紊乱、睡眠质量差等。
微笑型抑郁症病人,需服用抗抑郁药物,同时辅以心理治疗。如果没能得到及时诊治,病人的病情很难自行缓解,抑郁心境会引起极度消极、失落,病人总是沉浸在自我谴责、自卑之中,对前途悲观绝望,最严重时会自残甚至自杀。
最初,我建议李梦洁看神经内科门诊,她拖了很久。医生给她开了安眠药,李梦洁十分抵触,不愿意吃,觉得安眠药一吃就会上瘾,而且会损伤智力。
其实,李梦洁的想法相当普遍。但实际上,当自我调整后依旧无法安睡的时候,服用安眠药是最好的方法。安眠药确实存在副作用,但能让失眠者获得必要的休息,恢复体力,绝对利大于弊。
李梦洁最终被神经内科医生说服。一开始吃安眠药的效果还不错,但没过三个月,吃了安眠药也只能睡着三四个小时。再去就诊时,医生建议她去心理咨询科。
李梦洁再次拖延,非常抗拒:“去心理咨询科干吗?那里不是看精神病的吗?”去年冬天,她实在撑不住了,第一次找俞明华看病。尽管门诊大楼里温暖如春,她却戴着帽子,裹着围巾,还架着墨镜。对她来说,看心理门诊等于承认自己有精神病,是怪物。而且,她始终觉得,自己不断得病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事情,愧对父母、家庭和孩子。
俞明华给她制定了治疗方案。她的病情时好时坏,始终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抑郁症,甚至对自己的丈夫也没有讲明病情,掩饰说只是睡不好,“睡不好的人很多的”!
最近几个月,李梦洁的病情每况愈下。最后一次,柳亮陪着李梦洁找俞明华看病。尽管俞明华反复告知其病情的严重性,但是她坚决不肯去市精神卫生中心,更别提在那里住院了。
柳亮思来想去,十分担忧。既然医生说她的病情非常严重,已经有了明显的轻生念头,随时可能自杀,让她独自回家肯定不合适。最后,他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在心内科住院。所以,柳亮陪着李梦洁一直等到我门诊结束,要求住院。而我对实际情况一无所知。
听到这里,我终于对他俩异常执着地要求住院的原因恍然大悟。但是,住在心内科病房期间,他们对小洪叙述病史的时候,对这些绝口不提。李梦洁住进心内科病房的时候,抗抑郁的药吃完了,却没重视。首先,医院等于上了保险;其次,她不愿意继续服药,怕别人发现她在吃“精神病药”。最终酿成大祸。
归根结底,李梦洁太看重面子了。她每次来我门诊的时候,用的是医保卡,但去俞明华那里却自费挂号。所以,医院的电子病历系统里是脱节的,否则我早该发现她的抑郁症。有些抑郁症病人就是这样跟医生玩捉迷藏,最后把自己的生命给藏没了。
我痛心地看着电脑屏幕,无言以对。
“听到噩耗,柳亮也崩溃了。他不能去现场,不能吊唁,一切的一切,只能深埋在心里。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李梦洁的死他也有责任,如果听医生的话,劝说她去精神卫生中心住院,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他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了,也需要心理疏导,所以下午来找我了。”俞明华解开了我心中的最后一个谜团。
(篇幅原因,原文内容有删减)
“我的这些文字,可能展示了你们曾经的苦痛,但我相信这些真实的故事,将惠及更多的人,警示更多的人,挽救更多的人。”
——程蕾蕾主任医师
医院心脏超声诊断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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