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1
苏英是在一个阴雨天死掉的。
死在了阿良隔壁的房间里。
当乌云盖在了人们的伞上，然后不堪重负下起了瓢泼大雨，侵染进这栋老房子的墙里的时候。
带着霉味的水汽立刻扑面而来，裹挟着床上的人，屋子里就会弥漫着水气蒸腾的腥味。
本来应该照顾弟弟苏英的阿良那天正逢高考，于是苏英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
男孩就那么躺在床上，盯着雪白的天花板，一动也不动，一点一点地感觉自己生命的流逝。
父亲将苏英的死全部怪在了阿良的头上，本来就不讨喜的阿良在苏英的解秽酒上被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问：
“死的为什么不是你？死的是你该有多好啊。”
阿良不敢反驳，她将头埋在碗里，一声不吭地扒着饭。
但母亲不行。
无数的目光都盯着他们一家等着看笑话，母亲的脸像是被针扎过一样，脸上满是尴尬。
站起来一边想要将父亲按坐下去，一边尴尬地朝着亲朋好友解释道：“他心里难过，有些糊涂了。”
“我没有！”父亲甩开了母亲的手指着阿良说，“赶紧滚，你这么晦气还敢坐在饭桌上，你还想害死谁？滚！”
阿良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你走不走？”父亲被她看得有些恼羞成怒。
他突然冲到阿良的面前，嘶哑地哭喊着辱骂着，扬起手，一遍又一遍地扇着她巴掌。
她看见男人的眼睛里充满了悲愤，他满脸泪水，满是愤恨，咬着牙狠狠地打着自己的脸，情感真挚。
阿良都怀疑他会愿意为了苏英去死。
“让你不要去考试，你非要去，你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弟弟能活过来吗？”
阿良依旧一动不动，她就那么死死地盯着咬牙切齿的父亲，记住这张愤怒而又悲伤的脸，她的心里多了些莫名的东西。
她觉得很痛快。
“够了！”母亲拦在了阿良的面前拉了父亲。
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羞臊，让平时说话都很刻意的她今天拔高了音阶，“有什么事回家再说不行么？非要在灵堂面前闹？”
父亲依旧红着眼睛看着苏英，“生个女儿屁用没有。”
母亲回过头对着阿良说：“走。”
阿良转过头，看着母亲。
“走啊！”母亲又重复了一遍，“这么多人看着，你知不知道羞？！”
母亲觉得阿良让她丢脸了。
这个女人永远都是这样，她在乎自己的面子，在乎别人的看法，哪怕自己受委屈，家人受委屈都在所不惜。
就算在苏英死后父亲要和她离婚，她在外人面前还是要装作一副恩爱的样子。
阿良站起身，看向四周。
父亲的兄弟姊妹哼哼唧唧地边哭边看热闹，奶奶闭着眼像一个老佛爷，父亲是一头发了疯的野兽，母亲是一尊外表慈眉善目的罗刹。
每个人都装着心事，每个人都带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阿良朝外走去，她咧开嘴笑了，却难过得厉害，没有一个人真正是为了苏英而感到悲伤。
父亲在为了没了儿子而悲愤，奶奶为了失去孙子而悲痛，而母亲此时正为了失去面子而难受，他们都不是因为失去苏英这个人而伤心。
阿良走出院子。
太阳明晃晃的有些刺眼睛，将她的眼前照得发白，让她恍惚起来。
2
在苏英没有出生以前，父亲和奶奶一直都很讨厌阿良。
喜欢男孩子的奶奶不停地向父亲说着传宗接代的念头，父亲每次被念叨完就会和母亲吵架，但次次都在父亲的咆哮声中结束。
因为父亲一旦说话声音太大，母亲就不和他吵了，她怕别人听见当了笑话。
小时候的阿良看到得最多的，就是父亲时而阴沉时而暴躁的脸，不断抗争又不停隐忍的母亲。
她就总是偷偷地坐在角落，不哭也不闹，肚子饿了也不说，努力很努力地降低在家里的存在感。
可就算是这样，阿良偶尔还是会被心情不好的父亲用筷子捅在脸上的酒窝里，然后用她的胳膊摁灭烟头，父亲觉得阿良笑起来的两个酒窝让他恶心。
母亲虽然会管她，但是好像在很多人的念叨下也渐渐失去了耐心，一心想着生一个男孩，给自己争上一口气。
这一切都在苏英出生后有所改变。
全家人的重心全部都放到了苏英身上，阿良则被父亲送到了乡下外婆家。
于是阿良童年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外婆家的日子了。
外婆会陪她一起拆解一盒水彩笔，把彩芯抽出来泡在水里，给手帕做扎染。
遇上下雨，她们一起去捡蘑菇，跟童话里的小熊似的，还装模作样地挎个篮子。
她们最常用到的玩具是彼此的头发，只要一把皮筋和几个发卡，她们能给彼此做最前卫的发型。
晚上的时候，阿良习惯性地一个人找一张床睡觉，外婆就会让阿良过来陪她一起睡。
阿良很小就能自己一个人睡了，从来没有人陪她一起睡过，因为她的父亲说女孩子会尿很多次床。
阿良和外婆说：“外婆，我是女孩子啊。”
外婆很诧异地说：“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也是小孩子啊，小孩子就是要和外婆一起睡的，不然永远都长不大。”
害怕长不大的阿良急忙地爬到外婆的床上，将被子盖到嘴巴的上方，闻着上面浓浓的外婆的味道，心里想着，外婆是世界上最好的外婆。
后来，随着苏英稍微大一点了，外婆就给母亲打电话，强烈要求母亲将阿良接回家，让她上学。
回到家的阿良又开始了自己小透明的生活，每次放学回家站在门口都能听见屋子里的笑声。
她推开家门，看着父亲抱着苏英聊天，母亲站在旁边一边做饭一边笑，看得她有些愣神。
没有人注意到她回家了，也没有人回过头看她一眼，阿良盯着父亲怀里的苏英，神色木讷地转过头，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弟弟。
他有爸爸，有妈妈，而阿良只有外婆了。
她一但放长假就会躲着父母亲和苏英远远的，逃到老宅和外婆住在一起。
外婆喜欢暖色的花，她就和外婆一起养花，老宅的窗台外面有她和外婆一起用木板搭出一个马槽状的花架。
里面养满了三角梅、蝴蝶兰、酢浆草之类的这些易开花的植物。
尽管阿良对苏英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弟弟似乎很喜欢粘着她，像是一个跟屁虫一样跟着她。
阿良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阿良躲他躲得越远，他就跟得越紧。
直到有一年暑假，苏英跟着阿良跟到外婆家的时候，看着高兴得忙前忙后的外婆，从未因为失去或偏见而哭的阿良终于忍不住哭了。
苏英当时的个子已经有些高了，他看着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姐姐想要上前去安慰，但是被阿良一把推开了。
她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外婆告状，说苏英有多可恶，煞有其事地向外婆说苏英是怎么欺负她的，平常仗着爸爸妈妈喜欢又是怎么为所欲为的。
说得外婆心疼地把她搂在怀里摸着她的头安慰着：“阿良乖，别人不喜欢阿良，但外婆呢，是一辈子都会喜欢阿良的。”
阿良缩在外婆的怀里，看着站在院子里孤零零的苏英，那是她第一次感觉自己能拥有一件弟弟没有的东西。
但外婆并没有赶走苏英，这让阿良很生气。
她总是会在外婆面前说苏英的各种坏话，将外婆喜欢的花拔出根踩烂栽赃陷害给苏英，苏英也不反驳，任由着阿良告状。
但外婆始终不讨厌苏英。
这让阿良有了挫败感，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爱她的人连带着最后一块容身之所，也要被苏英夺走了。
3
外婆家的后山有一大片的山林。
阿良第一次主动找到苏英，说要带他出去玩。
苏英高兴坏了，一直对他不冷不热的姐姐第一次主动找他玩，他跟在阿良的身后开心地问这问哪，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
那是阿良答应这个称谓最多的一次。
她带着苏英在乡间的小路上东西乱窜，带着苏英在小溪里摸小虾，带着他去后山的竹林里追鸟，带着他将阿良小时候玩过的东西统统玩了一遍。
之所以陪他这么久，是因为阿良心里有些愧疚。
她带着苏英来到山林的深处，看着欢喜得跑来跑去的苏英，悄悄退出了这片林子。
希望再也没有人想起他。
阿良想着，她不能容忍她最后的东西也被苏英夺走。
可当她往回走的时候，林子里的风景像是变了一般，再也不是她认识的山林了。
阿良开始有些慌乱，在林子里开始乱走，一边走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喊。
突然看到前方的竹林里一阵抖动，一个矮小的人影从里面钻了出来。
裤腰上插着一根青竹做剑，脖上系着一个不知哪里捡的塑料袋当披风，头上蜷着一片芭蕉叶做的帽子为冠，俨然一副江湖侠客的打扮。
苏英傲然地站在阿良的面前，像是一个盖世的英雄。
阿良刚想说话，哪知道苏英下一秒就哇的哭了起来，一把扑到了阿良的怀里，鼻涕眼泪同时流了下来：“姐姐你去哪了，咱们是不是走丢了。”
扔弟不成反被丢的阿良吸了吸鼻子，偷偷抹了抹自己的眼泪，故作镇定地推开了苏英，“瞧把你吓的，没出息，放心，过不了一会儿就有人来找我们了。”
天色越来越暗了，外婆说夜晚的林子是会吃小孩的，阿良看着周围的树木从青绿变成暗绿，最后变成黑色，像一个长牙五爪的妖怪，还是没有人来啊。
一直假装不害怕的阿良更害怕了，哇哇大哭了起来。
看着害怕的阿良，苏英反倒不怎么怕了，他说，“姐姐别哭，我保护你。”
阿良哭着说：“你能保护个屁。”
苏英说：“姐姐，我不允许你这么说自己。”
阿良哭得更大声了。
“姐姐你看。”苏英突然指着天上让阿良看。
阿良抬起头，只见天上一轮大大的月亮，月亮的后面散着一长串零零散散的星星。
“原来星星是月亮放屁时崩出来的沫。”苏英抬起头一本正经地感叹道。
阿良被苏英这句话逗得瞬间笑了起来，然后脸色一板，又变成了不苟言笑的模样。
她偷偷看了一眼苏英，发现他没注意到自己，心中松了口气。
月光染过的苏英浑身都散着柔和的光，她突然觉得他也不是那么特别讨厌了。
小孩子无论多害怕，最终都敌不过睡意。
阿良不知道什么时候，和苏英靠在一起睡着了。
山里的气温凉，这一觉其实睡得并不安稳。她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在外婆的床上了。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乡下，气急败坏地站在门口和母亲争论着什么，似乎是要揍阿良，责怪她带着苏英去山里玩。
苏英因为晚上在山里睡觉，找到的时候已经有些发烧了。
阿良躲在门口看着他们。
“小孩子调皮很正常，再说了，小英自己也说了，是他自己跑到山里去的，倒是阿良，看见弟弟进山了还去找他。”外婆站在一旁袒护道。
“那是苏英帮他姐姐说好话呢。”父亲冷哼一声。
“妈，你也是，怎么都看不好他们。”母亲有些尴尬，小声对着外婆说。
“哟，成，都是我的错。”外婆气乐了，赌气大手一挥，“你们自己不愿意带孩子，我帮你们带还带出错来了，那你们都带走好了。
“当谁乐意帮你们看孩子似的，要是还想我带就少说话，出了什么事我老婆子担着。”
“谁说我怪您了......”母亲还想解释些什么，看见父亲气哼哼地转身就走，跺了跺脚，转过身也跟了上去。
外婆看着母亲的背影吐了口口水，“怎么教出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玩意。”
阿良觉得外婆好厉害啊，她跳出来给外婆拼命地鼓掌。
外婆却冷哼一声，一把揪住了阿良的耳朵，“你以为我不知道？小英子一醒来就都和我说了，要不是他替你说谎，你信不信你爸打死你的心都有。”
阿良哎哟哎哟地歪着头，看着一旁龇着牙笑眯眯的苏英，满脑子想着月亮和星星的故事。
4
晚上吃过晚饭，苏英被阿良按在了屋子里看电视，自己却偷偷跑到院子里和外婆一起看星星。
她觉得和外婆一起看星星比和苏英一起看星星有意思多了，他只有满脑子的屁。
苍穹无数星光，虫鸣昼夜不停，风和姑娘，都静静听着外婆说话。
“阿良啊，你要记得，将来外婆不在了你也要很努力很努力地读书。”外婆躺在摇椅上拍着蒲扇，看着天上的月亮照着地上凳子上的小人，嘴里轻轻念叨。
“外婆，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呢？”阿良还不知道外婆为什么将来会不在啊，她现在只知道在意别人要求她做的事情。
“为什么要读那么多书啊？”外婆看着瘦瘦的阿良，有些心疼地说道。
“为了有一天，人家不爱我们了，我们可以站起来就走，可以凭借自己的意志维持一点自尊，无畏纠缠。”
“外婆会不爱我吗？”阿良听不懂这些，她只会挑关键的问。
“外婆啊，外婆会爱阿良一辈子的。”
凉风有信，风月无边。
就连名字都是父母随便念出来的小姑娘有多喜欢这句话啊。
因为消瘦而显得大大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望着月朗星稀薄云如雾的夜色，高兴地说道：“只要外婆喜欢就好了，其他人喜不喜欢都可以。”
“那外婆，我不好吗？”身后突然出现一个声音，把外婆和阿良都吓了一跳。
外婆一回神，看见是苏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拍了拍胸脯，“哦哟，被你吓了一跳。”
随即摸了摸苏英的头说：“好啊，你怎么会不好，你这个小赤佬。”
接着外婆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两块月饼说：“一人一块，公平公正公开。”
随后朝着阿良挤挤眼，趁着苏英不注意悄悄地说：“你这个比他的要好吃，外婆尝过的。”
原本有一点点不高兴的阿良像是得到了很了不起的宝贝呢。
她握紧小拳头，紧张又兴奋地接过来，咬一口，含在嘴里等着面饼化开，散成了满院子的星星，然后一口咽下一大片星光。
5
再后来啊，随着年龄的增长，阿良就这么上了初中，然后高中，每年的暑假，苏英都会和阿良一起到外婆家，阿良再也没有讨厌过苏英什么了。
很快，阿良就到了高三，转眼就要高考了。
就是在这一年的冬天，苏英被查出了慢性心力衰竭，要一直吃药，要是某一天突然发作，不立刻治疗就会死。
病魔来的摧枯拉朽，打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于是阿良很少去外婆家了。
她在这个家突然被重视起来，父亲似乎发现了她的新作用，她可以在家随时照顾着苏英。
那一段时间里，家里的气氛跌到了冰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