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老了,心静下来,免不了要回想起很多往事。有些事让我感到欣慰,多多少少给患者提供了帮助;也有些事让我感到内疚,心里有挥之不去的阴影。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一个人需要反思,即便老了,正走在人生最后的路上,也需要反思。
“
能否把每个病人都当作第一例
”
刚当医生时,我看到病人首先想他得的是什么病,寻找诊断依据并鉴别诊断。我怕漏诊,尤其不能做出错误的判断。如果患者需要手术,就要考虑手术适应证和禁忌证,手术后可能会出现的并发症等。尽管阅历不多,但我自觉比病人和家属要懂得多。遇到疑难问题,可以通过专科医生的集体讨论解决,有上级医生把关。也因此,我总是怀着这份好心和自信,与病人及家属谈话,振振有词,让他们接受我的意见。
现在回想起来,我发现自己心中想的是疾病。要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患病的病人和家属。病人是人,有独立的人格、独特的人生阅历和心理状态。家属也一样。
新英格兰医学杂志曾经登过一篇文章,题目是《外科年》。文章第一句写道:“外科是一种定义为经过授权而对身体进行有创操作来治疗疾病的专业。”医生治病是在帮助病人,然而,外科是一种有创性治疗,存在一定风险。病人和家属要承受这种风险,必然有各种各样的疑虑。因此,病人和家属应该知情,知情后才能授权。外科医生在做手术前,必须和病人或者家属沟通好,取得共识,然后请家属签字同意。这决不能单纯理解为医生怕承担责任。
对于医生来说,对疾病的认识也不可能一次完成,需要终其一生学习和认识。不少医生对张孝骞教授在诊断疑难病例时总能有意想不到的判断感到神奇,而张教授曾表示,“你每次看到一位病人,都要当作第一例。”老了以后,我才深刻理解了这句话的分量。
疾病是复杂的,人心也是复杂的,每一位病人对疾病的心理反应是不一样的,难以预料。每一位病人,每一位家属,正像张孝骞教授所说,都是我们的“第一例”。医生千万不要自以为见多识广,不要想当然。孔子说:“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医生虽然治病救人,但不一定就能做好这件事。
如何面对病人的极端表现
在疾病危及病人生命的时刻,医生和家属之间容易发生不愉快的事情。设身处地想一想:家中一位活生生的亲人,多年朝夕相处,忽然间要永远离去,家属的心灵深处所遭受的打击无法用语言表达。家属因绝望可以出现精神崩溃。医生即便有深切的同情或怜悯之心,也不可能分担这种钻心的痛。
想想吧,医生自己生病时同样会产生反常的情绪和荒唐的想法。我第一次发生急性胰腺炎时,住在病房里,夜间我把胃管拔了扔在地上。第二天,病情加重。主管医师亲自动手,给我插上胃管,严厉地对我说:“你对病人是怎么说的?”
我曾两次因重病住院,医院几位医师的精心治疗,可能早已不在人间。但是,我在住院期间表现并不好。年,我住在CCU已经度过危险期,有位年轻护士温和地告诉我,可以下地行走,走几步也好,她将搀扶我。我却突然失控,气势汹汹地冲着她喊:“你懂得什么是心力衰竭?你犯过心力衰竭吗?”那位年轻姑娘没有争辩,默默走出病房。
每位医生都有恻隐之心,有敬畏之心,有是非之心,然而,当医生病了的时候,也会显得“修养不够”。显然,不断接受老师的教诲、传统文化的熏陶是特别有必要的。
严格地说,一位好医生应该是好的心理疏导者,帮助病人在手术前和手术后保持健康的心理状态。
该以什么样的眼光审视医学
我在法国巴黎留学时,碰到两件事印象特别深刻。医院,有一天我看到一位老年病人半卧位躺在床上,正生气。问他哪里不舒服,他瞪着眼睛说:“他们每天给我量血压,做检查,让我服药,写下记录,做完了就走人。他们把我当豚鼠!”老人认为,医生不尊重自己的人格,不把自己当作人。第二天我回到病房,看到那张床空了,老人昨夜死了。
医院,我发现病房里总有一位女医生,和蔼可亲,喜欢和病人聊天。看上去病人也喜欢她,一见到她话就多了。女医生不定期地参加查房巡诊,但似乎不参与治疗。有时我看到她静静地翻阅着病历,好奇心让我鼓起勇气,问她是干什么的。她告诉我,她是心理医生,倾听是她的工作,即让病人自愿把心里话说出来。当时是20世纪70年代末,医院还没有建立心理学专科。我感到困惑的是,在同一个国家,医院,病人竟然有完全不同的遭遇。
如今,心理医生进病医院仍然没有实现,我盼望有一天,协和的心理医生能够率先进病房,贴近病人,参加医疗服务。
做任何事情都要学会换位思考。作为一位留法学习的中国医生,我首先要学会用法国人的眼光去看法国的医学;然后,我也要学会用法国人的眼光来看中国的医学。今天,我要用国人的眼光重新审视中国的医学。